作者丨巴浪愚
编辑丨贾嘉
排版丨二水
【资料图】
早春时节,北京的花友们期待着槭叶铁线莲的开放。这是一种开在山里的花,六个花被片(指无法分辨的萼片和花瓣的合称)围着蓬松的花蕊,花被片呈白色,背面有些粉。它们长在近乎垂直的崖壁上,根深扎在岩缝中,依靠缝隙之中的一点土壤和养分生长。坚硬的崖壁长出娇嫩的花,它罕见、花期短且濒危,慕名而来的人们小心翼翼地趴在崖壁边,将镜头探过去,只为不错过这“历史性的时刻”。
槭叶铁线莲 摄影:李泽鑫
然后,一夜之间,花全开了。早开堇菜、迎春、连翘、山桃、山杏、玉兰、丁香、樱花……北京的春天这样迅猛,呜啦啦、急吼吼、不及掩耳。一种花凋谢,另一种花开了,城里的花败了,山里的花正盛,让人又幸福又慌张。今年的花期比往年早。几场大风,一夜之间把花全吹开了,又一夜之间将花吹落。难怪老舍写,北京的春风似乎不是把春天送来,而是狂暴地要把春天吹跑。
在植物工作者眼中,这当中的每一步还有更丰富的意味。比方说,一般人看到“花开了”,马贝贝看到的是 嫩芽冒出,芽变大了、膨起来了、裂开了……这是她感知时间流逝的方式。每片叶子、每朵花、每种形态、每种变化都在传递新讯息。变化是充满意义的叙事弧,我们只能解析它们的一部分。
如果要挑选一个春天的标志性画面,那她最期待的是柳树冒芽的时刻:柳条刚抽枝,叶片颜色介于黄绿之间,光透过来,像一串薄薄的玉,随风摇曳。“春天真的来了”。
柳枝摇曳 摄影:李泽鑫
在这样的季节,她每天走进植物园,有时也到山里去,迎接让人应接不暇的春天,感受寒冬过后,粗犷大地上生长出来的温柔而美好的生命,再将这样的故事说给更多人听。她在《生命世界》杂志编辑部工作,主要负责公众号“生命世界编辑部”的文章采写。
她的 选题都来自于大自然。在春天,花开之前可以观察树皮:白桦树的树皮呈多层纸状,白皮松幼树的树皮呈绿色斑纹状,成年树皮则是不规则的白色斑;玉兰开了,但玉兰何其多,先行绽放的是望春玉兰,接着是玉兰、二乔玉兰、飞黄玉兰、紫玉兰……重要的是找到大众关注点,将它们传播出去。
因此当然要关心流行文化与热点话题。《黑暗荣耀》热播,宋慧乔饰演的女主角文东恩手持“恶魔的喇叭”,以牙还牙地完成对校园霸凌者的复仇,她就写文章向众人科普,“恶魔的喇叭”是木本曼陀罗,金庸笔下,绝情谷中的“情花”也疑似此物。《流浪地球》中的550W量子计算机moss受到关注,她打算将影片中的moss与现实世界的moss——也就是苔藓作对比。
春日下午,我们在植物园里穿行。植物园是植物的诺亚方舟。她一路走,一路停,一路讲述:袁牧的“苔花如米小,也学牡丹开”不准确,苔藓不开花,倒是路边不起眼的莎草会开花,但无人歌颂莎草;玉兰之所以叫玉兰,首先是它花瓣剔透,像玉,香气又似兰花幽香;风媒植被靠风抖落身上的花粉繁殖,她拍拍雪松粗壮的树干,调侃它“靠喝西北风活着”;菩提叶片顶端有个细小的尖尖,用来排水;猪笼草吃虫子,因为土壤里没有它存活所需的氮元素,它就用液体将虫子分解成它需要的蛋白质……植物沉默不语,但有策略地生长着。
还有毫不起眼的苔藓。它在人世间存活了上亿年,经历过冰冻、水灾、干旱、城市的有害空气乃至战争……完好地活到现在。它拥有超强的休眠能力,将“装死”作为对抗恶劣自然环境的策略。2014年,雷丁大学的首席科学家皮特·康维将南极冻土中的泥炭样本带回大学培养。这些泥炭是由一种非常耐寒的苔藓腐烂沉积而成的。两个月后,黑乎乎的泥炭表面长出一抹淡淡的绿。很快,苔藓覆盖了整个泥炭表面,在冰天雪地的南极地下沉睡了至少1500年的苔藓复活了。多么神奇。
顶着孢蒴的小苔藓 摄影:马贝贝
马贝贝的“植物名”叫“芒萁萁”。你可以将它理解为作者的笔名、艺人的艺名。芒萁是常见蕨类,南方山间,漫山遍野,生命力旺盛。
成为一名专业工作人员前,她就是一位植物爱好者了。首先当然是被植被的美吸引,接着对它产生好奇,它为什么叫这个名字?是这种形态?它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进化出新功能?人为什么会对风媒植被的花粉过敏?花有几种性别……还有,唐诗宋词、《诗经》《楚辞》里的植物都是些什么?贾宝玉进蘅芜苑,对贾政说:“这些之中也有藤萝薜荔。”藤萝薜荔又是什么……
2018年, 马贝贝开始学习植物学相关知识,全然由好奇心驱使。她非科班出身,读书时念的是传媒教育专业。但她痴迷于报班,此事在她眼中相当于花钱买别人的经验教训。她报各种各样的班:植物形态学、植物分类学、植物绘画……画画锻炼了她观察世界的眼光,比如叶子,有些叶片毛茸茸的,有些叶片油光锃亮,有些叶片像人的静脉一样鼓起来,在自然光和人造光下,它们也呈现出不同的样貌……她说,每掌握一种新技能,就打开了一种认识世界的新方式。
马贝贝的植物画
2022年,她看到《生命世界》杂志招聘新媒体运营。现场12位面试官同时面试她。她没有专业背景,胜在有运营相关的工作经验,还曾组织与自然科普有关的活动。有人对她的专业提出质疑。她说,科学传播重点是能讲好故事,跟受众打交道,怎么讲好故事,她有经验。
她后来猜,是她对植物的热情打动了面试官们。她的确很擅于表达,热情、自来熟、喜欢分享。她获得了这份工作,开始为这本有近50年历史的杂志做公众号。为了方便工作,她和丈夫将家搬到西山附近,每天骑单车上下班。
办公室的窗台上是同事养的一排多肉。架子上摆着一些松果,是她在园子里溜达时捡的。有时,她捡些落花,用工具剖开,高倍数相机一再放大,发现几毫米的花柱也有精巧、复杂的结构,它们由若干细胞组成,在不停地生长、变化着。
金色狗尾草妖艳的红色花柱 摄影:马贝贝
植物的世界无穷尽。每天,她搭着件薄外套、穿着户外裤和运动鞋,戴上墨镜,背上相机,走到植物中去。“今年做过的选题,明年换一个角度,能重新做”,逛了无数次植物园,再逛,还会有新发现,她充分地释放自己的“触角”,伸向万物,万物又回馈于她。路边的小花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,变化使她产生新的感受:这个东西我能跟大家分享吗?回去,查资料、看论文、咨询专家——她身边有的是植物界的大咖们,然后,结合有趣的话题,翻译成人人都能读懂的文字,写给众人看。
她建立了自己的资料库——好几份excel表格。光2022年,她就拍摄了2000多种植物。她将照片贴上去,将表格条目细化为植物名、地名、拉丁名、科、属、状态……一来方便检索,二来有利于学习,帮助她这个门外汉变得更专业。
马贝贝的资料库
人类为什么要认识植被呢?先是被它的美吸引开始。然后,开始依靠它获取生命所需的营养。接着 “驯化”它们,将一些野生植物变成农作物,比如小麦和水稻。研究越来越深入、也越来越微观。植物的生死存亡与万物息息相关。比如,我们每个人都需要氧气才能生存,树吸收二氧化碳,排出氧气,与人类的呼吸系统完美契合。有时,植物散发的气味会将我们带入某段记忆中,触发我们想象的树叶;永恒的自然循环温柔地治愈着我们。
对她来说,认识植被的过程就像打开游戏副本,开发新地图。整个植物世界是一幅巨大的地图,每认识一种植被,一个新的区域就被点亮了。
一天,我们走在路上,路旁嫩黄色的元宝槭在她的地图里闪了了两下,“它在提醒我,你快来看我,好,我就来看看你”,她走向那棵树,“比如假设有3万颗星星,我拍了1000颗,这1000颗里,有100颗是我如数家珍的。我能讲出它的各种东西,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。点亮我的植物星星球,这是一件很快乐的事。”
她因此拥有了不同的感知四季流转的方式。春夏秋冬都有了不同的期待。春天,她盼着河畔金柳摇曳,追赶喧闹又短暂的花期;夏天,城中众花散场,她开始欣赏绿叶,叶子容易被忽略,但充满学问,没有叶子便没有花,夏天还意味着,白天变长了,于是,不用上班的日子,5点多起床,争取8点进山,奔赴花海,水汽充足,云海曼妙,直到夜里8点,天色暗下来,才恋恋不舍地下山回家,躺在床上,心怀感恩:谢谢这漫长的白昼,没有刮风没有下雨,可以长久地泡在山里。
秋天,是她最喜欢的季节,树叶变黄、变红,植被用衰败成就了它最璀璨、斑斓的时刻,令人惊叹又伤感。秋天也要抓紧时间进山,否则冬天来临,马上封山了。冬天,雪会让所有植被都变得不一样,干枯的枝条、故宫的红墙和一场雪相互映衬,让人生起怀古之情,树叶掉落,鸟儿无处隐身,这也是观鸟的好时节。
马贝贝和冬天山里被风吹断的槲寄生
国家植物园南园秋景 摄影:马贝贝
然后下一年到来,溪水边出现了第一抹嫩黄,让人安心:“春天又开始了。”外地的花友们要开始问:“北京的槭叶铁线莲开了没有?我要来看。”——总是这样,别人旅游,去景点打卡,享用美食;他们旅行,脑中地图标注的是某地某种特有的花,是青梅之约、铁筷子之约、绿绒蒿之约……看一朵花,最好是到它原生的生长环境去。
对植物要有适当的同理心,但不必泛滥。要重复地观看,却不会厌烦。怎么会厌烦呢?你知道它在那儿,了解它的样貌、生长习性,但还是要去,她说这就像你天天吃饭喝水,不会明天发狠就不吃不喝了。这是十分自然的事,也是非常美妙的事。
在他们这些人眼中,每朵花都不一样。今年拍下来了,但今年的这朵和明年的怎么会一样呢?今天和明天的也不一样。植物园里的和野外不一样。上午看和下午看也不一样。每朵花都有自身独特的魅力,有自己的性情和历史。
于是,他们年复一年地期盼四季到来,又担心四季走得太快。他们感受芬芳的馈赠,然后希望更多人感受这种馈赠。它唤回我们人性的一部分,获得生命最自然、原始的抚慰。像《十三种闻树的方式》中写的那样:“当花香进入并拥抱我们时,树木仿佛在我们焦虑的额头上放下了一只安神的绿手,使痛觉神经通路平静下来,并将它们的香味编织到我们中枢神经系统的缝隙中。我们呼吸着这棵树,再无烦恼。” 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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